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看着大妈灵堂前贴着的“烧七”讣告,我才知道大妈叫薛迎芳。叫了几十年大妈,却一直不知她姓薛,只记得母亲一直称呼她迎芳嫂。
大妈是父亲的堂嫂,在家族里属于近本家。她今年78岁,几个月前查出贲门癌,已到了晚期。上个月,母亲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,悲痛之余,我还想着找个时间回来探望她。没想到还没有成行,人已经不在了。
今天回到村里,大妈家门前已摆放着几排花圈,街道上搭起了办丧事待客的帐篷、座席。大门口黑色的挽帐上庄严地写着 “倚门人去三更月,泣杖儿悲五更寒”,几个“龟子乐人”坐在门口,呜咽呜咽地吹着安魂的唢呐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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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妈的大女儿亚娥姐把我迎了进去,因为去世两天了,她已不那么悲伤。
大妈的遗像摆在供桌中央,照片里的大妈面带笑意,慈眉善目。我默默注视了一会儿,上了三柱香。亚娥姐说,你鞠个躬就行了。我还是坚持跪了下去,郑重地磕了三个头,心想,这么善良、温暖的一个长亲,怎么说不在就不在了,而且今后再也见不到。眼泪还是流了出来。看见我流泪,亚娥姐也抑不住悲恸,说:“你伯就是去年冬天走的,你大妈今年也是这个时候,像约好了似的。走了也好,就不受罪了”。
是的,走了就不受罪了。人来到世间快乐是暂时的,更多的时候是煎熬,是要受大大小小的罪。
听母亲说,大妈最后一段日子求生欲望很强。她的病确诊后,家人听了医生的建议,决定放弃治疗,就带了一些药物出院回家,而且一直没有告诉她得了绝症的消息。临终的日子,她吞咽困难,饭吃不进去,很是痛苦。她拉着儿子的手,在病床上念叨:“咋不给我看病呢,给我看好了,我还能给你们在家做饭、看娃,让你们出去打工挣钱…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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亚娥姐拿来了白头布、孝服和麻绳,帮我穿好,让我和大妈的几个娘家人坐在灵堂前烤火。母亲走了进来,和他们打过招呼后就拉起了话。
母亲给大妈的娘家人说,大妈的儿子、儿媳以及四个女子对老人都好着,都尽到了孝心。儿媳半年多都没有出去揍啥(打工),在家端水喂药的服侍,晚上睡在一个炕上,没有嫌弃过大妈是病人。几个女子也都轮换着来家照顾,三个女子也都有孙子了,上有老下有小的,老三的婆婆常年瘫痪在床也需要照顾,娃们都不容易。尤其是大妈的孙子磊磊,对他爷、他奶照顾有加,特别得孝顺,乡党们没有不夸奖的。
按照农村的风俗,死者的娘家是“上司衙门”,丧事办的是否体面和妥当,要经过娘家人的认可,在丧事的仪式中,对娘家人都有最尊贵的礼节安排。母亲说这些,也是对大妈娘家人的交代和宽慰。
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,不时地抹眼泪。我也知道,在我们家族的妯娌们里,母亲和大妈的感情最好,经常互相帮衬。年轻时一起下地干农活,老了后也经常串门拉家常。
去年大伯去世后,留下一些降压药,有的还没开封,大妈就送给父亲,父亲也患有高血压。就在前一阵,她还让儿子把一个氧气罐拿给父亲,那是她用不上的,她给母亲说,“他大有哮喘的毛病,留给他大用”。农村人不像城里人忌讳那么多,大妈在弥留之际还能堂弟妹,老姊妹间的情谊令人感动。
想起了二十多年多前考学出去的第一个中秋节,我从学校放假回来,一进家门就看见大妈和母亲在厨房里忙活着,炒菜、擀面、烙馍,热气腾腾,准备了很多我爱吃的,还有第二天给我带到学校的。这种温暖的场面常常在记忆里浮现。
我们家和大妈家不在一条街上,这几年每次回老家很少专门去她家探望她,到是在我家经常碰见。有好几次在进村的路上遇到,我赶紧停下车,让她坐上来,在车上说说话。她这几年眼睛不好了,又有心脏病,但是精神状态很好,很乐观。这也是近年来我和大妈仅有的交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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唢呐声再次响起,出殡的时间到了。街上已占满了人,都是来送大妈最后一程的。孝子贤孙们披麻戴孝,拄着丧把跪成两行,亲戚代表、乡党代表以及各个辈分的孝子贤孙依次上香祭奠。司仪上海哥简要介绍了大妈的生平,尤其时大妈年轻时不为人知的一些事。那时候老公公常年卧病在床,大妈端屎端尿地伺候,当年在七里八乡家喻户晓,被公社树立为好媳妇的榜样。
我想,好人是应该有好报的,大妈当年的孝顺给自己带来了福报,虽然得了这不好的病,但是儿女们继承了她孝道的传统,在她衰老之时尽其所能养老送终,没有辜负她当年的孝心,这在我们当地农村也是比较好的结果。
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向墓地出发,唢呐手在前面吹吹打打,跟在后面孝子贤孙哭做一团。这哭声里,有失去亲人的悲恸,也有哭自己生活的恓惶。
走在抬着大妈的棺木的后头,忽然想起刘亮程《在一个人的村庄》中的一段话:“一个人的一辈子完了就完了,作为邻居、亲人和同乡,我们会在心中留下几个难忘的黑白镜头,偶尔放映给自己和别人,一个人一死,他真真实实的一生便成为故事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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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时灰蒙蒙的天空飘起来几片雪花。心中一个问题忽然浮现:大妈的一生,一个在农村生活了一辈子的女人,到底过得怎么样?生活上的受苦和磨难,她们这一辈人肯定比我们经历的更多,对于爱情和亲情,是否感到充实和满足,是否已经死而无憾?
记得好多年前听到大妈和母亲在闲聊,各自抱怨自家男人的不好:大妈说前几天收秋后在院子给树上挂玉米串,她从梯子上跌落下来痛得流眼泪,大伯像没看见一样,都没有过来扶她一下。
我当时听到了她的委屈,现在想来,不知道她诸如此类的委屈,一生中多不多。但愿不多,但愿我的大伯能心疼他的女人,知冷知热的,让她这样一个甘愿为自己男人、为这个一儿五女的大家庭辛劳付出一生的善良女人,虽然物质贫乏,却时时有着爱情和亲情的温暖。
大妈的新坟已经垒起,送丧的亲友也三三两两的陆续离开,只有招魂幡在纷纷扬扬的雪花中默然。刘亮程说,人的一生也象一株庄稼,熟透了也就死了,一代又一代的人的一生熟透在时间里,浩浩荡荡,无边无际。
是的,我们都会死在时间里,这是无可奈何的自然规律。但是希望在有生之年,我们能做个懂情懂义、有情有义的人,除了日常工作亦或有抱负的事业,尽心尽力照顾好身边的每一位亲人,给予他们更多的陪伴与温暖,在这无情的时间里播种出无数温情的时刻。
趁着眼泪未干,写下这些感怀的文字,留作纪念。
2018年12月17